專訪精神科專科醫生陳秀芬校友(醫學/1991)
訪問及整理:鄭穎茵(中文/2006)
問:精神健康問題近年在香港愈來愈普遍,身邊不少人都曾經受過不同程度的影響,為甚麼會有這個趨勢﹖ 這跟社會氣氛有何關係
香港社會變化快,政治、經濟環境本身已瞬息萬變,加上人與人之間的文化差異、隔代矛盾、資源競爭等問題,都大大加重了我們的精神壓力。當大家容易感到生活徬徨無助,便有機會引發各種情緒病,例如焦慮症或抑鬱症。
其實每個崗位都有各自的困難,不分年齡背景職業都不能倖免。以學業壓力為例,近年情緒病有年輕化跡象,小朋友的求助個案每年都不斷上升。雖然現在物質生活豐富,但小朋友面對的競爭、家人的期望和要求卻同時增加。父母的焦慮會在不知不覺間影響了小朋友—如果父母經常說「將來的世界很可怕」、「所有事都要贏在起跑線」,那麼小朋友又何以建立安全感呢﹖
我遇過一位小朋友,每天都感到非常驚恐,而且不願上學。原來他媽媽對他的家課要求甚高,如果被發現做錯就要全版擦去重寫。媽媽的原意是要讓小朋友培養好認真做事的習慣,希望他明白錯誤的代價可以很大。但我們試試代入這小朋友的處境,每份家課都要重做幾次,很自然他會改出眼淚來。如果他生活上其他方面都面對類似的要求,那麼每天他就是不斷重做和改正—這不單是修正某一錯處,亦令他聯想到整個人生可能都是個錯誤,影響了他的自尊心和自我形象,成為他自小到大的困局。
另一些個案則是一個普通人突然同時遇到很多事,一時間應付不來便引起情緒問題。有一位幼稚園教師,她常常怕自己對小朋友太凶、又怕自己做錯事連累同事,工作壓力大得令她害怕上班。那時她剛結婚,面對人生角色轉變、照顧父母時間減少而感到內疚。這些重大轉變令她患上焦慮症、強逼症和抑鬱症。可幸經過一年的藥物和心理治療,她漸漸康復並適應新生活,能夠慢慢兼顧自己不同的角色和工作。
問:精神科治療的過程是怎樣的?
精神科治療有不同介入方法,主要分為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心理治療亦因應病人的困擾是否源自深層次創傷,治療時間長短不一,有些個案只需數月,病人在醫生協助下便可以自我調節。但如果問題牽涉一些深層次創傷,治療時間可能需要一至兩年,甚或更長時間。
成人的個人形象和性格從小形成,過程中與家庭教育和很多遭遇有關,這些背景就像建築房子的骨架,人長大就是把經驗逐漸建構上去。對自己缺乏信心的人,不相信靠自己的能力可以做得好;他們不相信自己的情緒訊息,凡事每每從負面去想,同時又很介意別人的目光,以致難以信任別人。這些問題需要心理治療,透過整合意識和潛意識,再透過圖像訊息了解根源,讓他們認識自己的強項和可能性,從而改變對自己看法,更改善與家人的關係。心理治療就是讓病人慢慢建立對人的信任及將來的盼望,重新找到自己的立腳點,目的就是讓他們重拾重心,可以感受到自在、滿足、和愉悅。治療過程中,醫生會讓病人了解眾多可以處理問題和自我支援的方法,好像把不同資源和工具放進病人的百寶袋。
問:有些病人可能自行停藥或沒有再見醫生,可能引致病情反復。病人應如何配合醫生以完成治療?
有些病人在痊癒後需要較長的穩固期。他們在不斷掙扎,希望靠自己的努力去站隱陣腳,只是未有周詳計劃或者比較草率地自行決定停藥。我們應以同理心看待,欣賞他們的良好意願和動機,不應責怪他們。經過心理治療的過程,將來當他們再遇到困難,都可以在「百寶袋」中再拿工具來用,也會比較清楚甚麼時候要再找專業人士協助。
問:一般人對情緒病和精神病有甚麼誤解?要處理精神健康問題最大的障礙是甚麼?
大眾可能有個偏頗的想法,覺得身體患病是沒辦法自己控制,所以尋求醫生幫助是合理的;但一個人情緒出現問題,就反映他控制能力不足,為甚麼不能簡單地「想開一點」。其實精神健康問題並非「脆弱」的人的「專利」,而是每人都有機會遇到,分別只是問題在人生哪一個時候出現。有些人在環境突變,例如家人離世、畢業、轉工、生孩子、失業、子女離家、退休……,都會遇上適應問題。當幾個轉變同時發生,風浪太大,人便容易站不穩了。
我們要接受人是有限制的,無視自己情緒,或是完全不理會別人的需要,兩者均不可取。不要以為情緒問題沒甚麼大不了當我們嘗試摘下有色眼鏡來代入別人的情緒困境,也不難感受到箇中的困難和徬徨,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個容易面對的關口。
當身邊有人可能遇到情緒問題,我們首先不要令他感到尷尬而不敢求助。如果他感受到身邊人都願意同心合力在困難時扶他一把,樂意助他慢慢站穩,他也會較易重建信心面對困難。
很多處理事情的方式,不只絕對好和壞兩個極端,,中間可以分成一百份,停下細賞,你會發現每一份都是獨特的,不是某個單一絕對的準則可以量度所有的價值;面對生活的困難,最重要也是退後一步,找到那一個中間平衡、讓我們感到愉悅的位置。
問:回想當初,為何你對精神科有興趣呢?
將近畢業時我很想幫助解決女性的問題,於是一心做婦產科。不料在婦產科工作的一年間,發現女性心理健康需要更大,於是萌生轉精神科的想法。當時我十分忐忑,擔心轉科會後悔。
有一次我在婦產科病房工作,看見一位越南難民的媽媽生產的情況。她身形瘦削、不懂廣東話、整個過程都充滿無助和煩亂,最後幾經艱難才產下嬰兒。我不禁替這初生小孩的處境難過︰出身困難、人在異鄉、語言不通、前路茫茫……將來還要面對甚麼呢?想着想着,眼淚不停滴下來。那一刻我深受感動,希望藉着了解人的內心,與一有需要的人一起面對困難,於是便下定決心,轉換專業。
在精神科入行初期,有兩個我記憶很深的個案:一位無家人理會的智障病人,初進醫院時會玩糞便,在病房他已經是「神憎鬼厭」。經過一段時間,在醫護人員的悉心照料下,他的情況改善了不少,慢慢變得乖巧,人也比之前開心得多。當我們以為病人難以醫治,但其實只要他跨過那個關口,曙光原來就在前頭。相反的情況就是另外一個病人,留院很長時間仍未痊癒,家人也很少與他接觸,最後他就在醫院跳樓自殺。我們對病人內心世界的了解實在太少,所以一定要放低自己的固有想法,進入病人的世界,切身處地去理解明白他們,希望類似的悲劇不再發生。
精神健康小貼士
問:我們如何觀察自己的精神健康?有甚麼癥狀是我們需要求助的訊號?
其中一個簡單的做法,就是留意自己有多「愉悅」,可問問自己以下問題:
一、睡眠質素及胃口:會否失眠?食慾不振?突然吃得過多或過少?
二、專注的能力:是否可以集中精神?
三、憂慮:是否經常對過去感內疚,或對將來恐懼?
四、與家人、朋友的社交應對:會否不願與人見面?
五、與自己的關係:會否對原本喜愛的事情突然失去興趣?
如果你出現以上幾個情況,就可能是壓力過大,自我調節失效,應考慮尋求協助了。
問:求助是不是應先找朋友傾訴?在甚麼情況應找專業人士協助?
我們可以找值得信任及願意聆聽的人傾談,當我們把遭遇的情況整理成語言說出來,自己便與困擾有距離,可以更客觀地看待它。自己的經驗和眼光有限,別人可能會有類似經驗,可以理解和扶持,相比把自己藏起來更能改善問題。
在傾談中有一個常見的陷阱,就是求助者說一句我們便說十句︰就是急不及待地給予太多意見,甚至斬釘截鐵地、以非黑即白的態度指出「你應該要怎樣做」。其實求助者很多時候最想表達的是「事情有多難處理」、「我已經有多盡力但仍做不到」。這時間再多的建議,都容易令求助者解讀為「原來你覺得這個問題很容易處理?」、「你覺得我沒有用﹖」等等的負面意思。其實我們可以嘗試多問問題,例如「你當時如何想?」、「你感覺怎樣?」、「你有甚麼打算?」從而讓求助者多說出自己的感受,然後我們以同理心多點聆聽,與求助者同哭同笑。如果真的想提出建議,應以開放的態度和字眼說「或者試試這樣做」、「你覺得這樣好嗎?」留下空間給求助者自己思考和決定。
求助者信任的人,往往是他們的家人或朋友,但他們未必有相關的技巧或經驗作輔導;而且他們本身有時都牽涉事件當中,以致難以客觀地理解事件,而求助者亦可能介意他親密和信任的人對他的看法。在這些情況,專業人士便可以相關的經驗和技巧,在比較適合的位置提供協助。
問:我們如何保持精神健康﹖有甚麼舒緩壓力的方法?
壓力並不是絕對邪惡的,重點是要平衡,要在適當的時候放下精神負擔。簡單來說,我們有三個「朋友」:
一、催逼力:能讓我們突破做不到的事、不放棄、做得更好;
二、自己:做自己喜歡、會投入和忘我的事情;
三、社交活動:與別人聯繫,擴濶眼光。
跟第二、三個朋友相處,可以做一些重覆但少些思考的事情,例如運動、行山、看電影、唱歌,飯聚、種花、收拾家居等等,令腦袋有自由的空間。在平常習慣的日程中做好計劃,預留空間與不同「朋友」相處,以調節壓力。千萬不要等到壓力「爆燈」才解決,否則屆時就會甚麼都不想做,而且十分悲觀和無助了。以我自己為例,我喜歡跑步,每隔一兩天便有不同的長短課練習。跑步可以幫助「清空」腦袋,偶然有些意念在腦中出現,卻不用立即處理,它就有時間蘊釀出新的想法,這對我們調整生活、與壓力共存很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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